张旭东 | 说“雅量”：为什么要平复自己

李士达《竹林七贤图》（局部）。

一、无事从容，有事镇定

这篇小文章想讲一下“雅量”一词的古今异义。《世说新语·雅量》第30则云：

谢太傅与王文度共诣郗超，日旰未得前，王便欲去。谢曰：“不能为性命忍俄顷？”（超得宠桓温，专杀生之威。）

王世懋评语说：“此意又异雅量。”王评有道理吗？有道理啊，这哪是雅量！《雅量》第29则云：

桓公伏甲设馔，广延朝士，因此欲诛谢安、王坦之。王甚遽，问谢曰：“当作何计？”谢神意不变，谓文度曰：“晋阼存亡，在此一行。”相与俱前。王之恐状，转见于色。谢之宽容，愈表于貌。望阶趋席，方作洛生咏，讽“浩浩洪流”。桓惮其旷远，乃趣解兵。

《雅量》第27则云：

桓宣武与郗超议芟夷朝臣，条牒既定，其夜同宿。明晨起，呼谢安、王坦之入，掷疏示之，郗犹在帐内。谢都无言，王直掷还，云：多！宣武取笔欲除，郗不觉窃从帐中与宣武言。谢含笑曰：“郗生可谓入幕宾也。”

这三则读完就可以知道王世懋的看法是错误的，他理解的雅量只是“能容”，那把魏晋人所谓“雅量”的范围大大缩小了。

南宋绍兴八年尊经阁刊本《世说新语》雅量第六。

二、三种雅量

《雅量》篇中最著名的一则，应该是第35则，谢安与人围棋，传过来一个纸条，谢玄等人大破苻坚，但“意色举止，不异于常”。这就是《雅量》篇所标举的真正内容“心神镇定，异乎常人”。与此类似的，我列举一些。

第34则说：“戴公从东出，谢太傅往看之。谢本轻戴，见，但与论琴书，戴既无吝色，而谈琴书愈妙。谢悠然知其量。”谢安本来看不起戴逵，正因为如此，谢专门来看，一般来说，戴容易紧张，不自然，但戴很从容，“无吝色”，这个表现让谢安刮目相看。在这则故事中，“雅量”指的是戴逵，可不是谢安。第32则：“郗嘉宾钦崇释道安德问，饷米千斛，修书累纸，意寄殷勤。道安答直云：‘损米。’愈觉有待之为烦。”释道安受人米，甚坦然，没有一点受宠若惊的表现。这就是“雅量”。第25则，桓温和司马昱、司马晞同载，桓温故意使人击鼓大叫，造成惊慌混乱，司马晞就慌了，司马昱很镇定，桓温于是对人说“朝廷间故复有此贤”。第28则，谢安和孙兴公等人出海，遇到波涛汹涌，孙兴公、王羲之都有点慌，谢安不为所动。第29则我们上面引了，谢安、王坦之去见桓温，桓温帐下埋下伏兵，王谢二人一个紧张，一个没事人。大体就是遇事不慌，临危不惧，即镇定，“镇物”“雅有局镇”。第22则：“顾和始为扬州从事，月旦当朝，未入顷，停车州门外。周侯诣丞相，历和车边，和觅虱，夷然不动。周既过，反还，指顾心曰：‘此中何所有？’顾搏虱如故，徐应曰：‘此中最是难测地。’周侯既入，语丞相曰：‘卿州吏中有一令仆才。’”就是忽然有人跑出来问你个问题，能够不急不躁，从容应答，而且关键是回答得很有水平，意味深长，这就是“雅量”。第42则，羊孚在谢混家坐着，王熙、王爽兄弟来了，看羊不爽，想排挤他走，交谈之后，被羊吸引，这时候饭也上来了，羊孚吃完准备走，二王又挽留，羊就说刚才我忍住你们的臭脸，因为“中国尚虚”，就是肚子空着，现在吃饱了，抱歉，无意周旋！（我们也可以看到“周旋”是这样的用法）第4、5、6三则都是讲王戎的，第5则容易理解，“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，纵百姓观之。王戎七岁，亦往看。虎承间攀栏而吼，其声震地，观者无不辟易颠仆，戎湛然不动，了无恐色”。第4则是“道边苦李”，这和雅量有什么关系呢？主要是“不为所动”四字。第6则：“王戎为侍中，南郡太守刘肈遗筒中笺布五端，戎虽不受，厚报其书。”初看之下，也生出王世懋的感想“此意又异雅量”，那么怎么理解呢，这一则和释道安那则有点类似，就是受礼时，不为所动。这算是第一类，在《雅量》篇中占绝对优势，即我自岿然不动，强调强大的内心自控力。

清代任颐绘《羲之爱鹅图》。图片来源：故宫博物院网站。

第二类是指放任自然、恰到好处的风度。也有一个著名的故事，这就是第19则，所谓“东床快婿”。郗鉴要在王门子弟中招婿，其他人闻来觅婿，有四个字用得很好——“咸自矜持”，只有王羲之在床上坦腹卧吃胡饼。那么，郗鉴到底看上他哪点？那就是“矜持”的对面，“自然”，不会为你做特别的改变，我自为我。他们认为“自然”才是风度好，用今天的话说就是“松弛感”，或者说“宠辱不惊”“不在乎”，这和第一类虽不完全相同，但也不能说毫无关系。第20则：“过江初，拜官舆饰供馔。羊曼拜丹阳尹，客来蚤者，并得佳设，日晏渐罄，不复及精，随客早晚，不问贵贱。羊固拜临海，竟日皆美供，虽晚至，亦获盛馔。时论以固之丰华，不如曼之真率。”这和上面所讲一样，都是将真率自然不刻意归为雅量，即“风度好”。这三个字有内外两面，外的那方面即《容止》，内的则是《雅量》。像上面说的释道安，是很丑的；支道林也很丑，丑得很怪，叫“丑异”，但一点也不影响他们风度好，就是内的那方面起作用。第15则：“祖士少好财，阮遥集好屐，并恒自经营。同是一累，而未判其得失。人有诣祖，见料视财物，客至，屏当未尽，余两小簏，着背后，倾身障之，意未能平。或有诣阮，见自吹火蜡屐，因叹曰：‘未知一生当着几量屐！’神色闲畅。于是胜负始分。”祖约好财，本来也没什么丢人的，当时人“未判其得失”，没有因此看不起他，但关键是他自己觉得丢人，这就一下落了下风。阮遥集就是阮孚，是阮咸与姑母家的鲜卑婢所生的儿子。老子阮仲容爱酒，那是当时的风尚，没啥可说的；儿子爱鞋，却挺小众，但人家爱得自自然然，大家也接受。可见魏晋时期在这些兴趣爱好方面也比较宽容。他发出一声叹息，“未知一生当着几量屐”，未知一生能穿几双鞋！不比东坡清明节前后看见东栏梨花盛开，咏出“惆怅东栏一株雪，人生看得几清明”就俗，实同一感慨。第24则：“庾小征西尝出未还，妇母阮，是刘万安妻，与女上安陵城楼上。俄顷，翼归，策良马，盛舆衞。阮语女：‘闻庾郎能骑，我何由得见？’妇告翼，翼便为于道开卤簿盘马，始两转，坠马堕地，意色自若。”庾亮是征西将军，他弟弟庾翼也是征西将军，故称庾小征西。说他有次出去，回来的时候，妻子和丈母娘在台子上等他，说你能不能骑马兜两圈，结果翻车了，从马上掉下来，但神色不变。用今天的话，前几则故事讲的是“不装”，属于雅量，最后一则有点脸皮厚，但同属于心理学范畴。这是第二类，数量并不多。

传唐人陆曜所作《六逸图》中的阮孚（着几屐者）。

第三类是最好理解的，就是“能容”“能忍”，与我们今天的雅量意思一样。如第21则：“周仲智饮酒醉，瞋目还面谓伯仁曰：‘君才不如弟，而横得重名！’须臾，举蜡烛火掷伯仁。伯仁笑曰：‘阿奴火攻，固出下策耳！’”周嵩向来鲁莽，这回喝醉了跟自己哥哥争名较劲，以至“火攻”，周顗一般情况下比较温和，这则故事中，兄于弟亲爱之色可见，故是“能容”。第8则，王衍托族人办事，经时未办，有一次宴会上碰到，王衍问起，可能语气不善引起误会，对方拿起食盒砸了过来，“夷甫都无言”。这个是“能忍”，今天的话也是有雅量，涵养好。第16则：“许侍中、顾司空俱作丞相从事，尔时已被遇，游宴集聚，略无不同。尝夜至丞相许戏，二人欢极，丞相便命使入己帐眠。顾至晓回转，不得快孰。许上床便咍台大鼾。丞相顾诸客曰：‘此中亦难得眠处。’”许璪、顾和同时做丞相王导的从事，（注意只是从事，远不如主簿，第14则提到的那个主簿按理说能考出是谁，但还没查到）有一次两个人在王导那里喝得很畅快，王导就让二人到自己帐子里去睡，结果许璪打呼噜，王导说：“我这可是难得的睡觉的好地方（你看他睡得多香）！”这是大度“能容”。第31则：“支道林还东，时贤并送于征虏亭。蔡子叔前至，坐近林公。谢万石后来，坐小远。蔡暂起，谢移就其处。蔡还，见谢在焉，因合褥举谢掷地，自复坐。谢冠帻倾脱，乃徐起振衣就席，神意甚平，不觉瞋沮。坐定，谓蔡曰：‘卿奇人，殆坏我面。’蔡答曰：‘我本不为卿面作计。’其后，二人俱不介意。”支道林东还，大家在征虏亭设酒宴送他，蔡系座位离支道林很近，谢安的弟弟谢万来得晚，就坐得远，等到蔡系临时起身的时候，谢万贱兮兮地占了人家的地方，应该是把人家的垫子也挤一边去，拿了自己的垫子过去，蔡系回来就发作了，把谢万连人带垫子一起扔出去。但谢万表现出非常好的风度，从始至终神色不变。这是“能忍”。第38则：“王僧弥、谢车骑共王小奴许集。僧弥举酒劝谢云：‘奉使君一觞。’谢曰：‘可尔。’谢徐抚掌而笑曰：‘卫军，僧弥殊不肃省，乃侵陵上国也。’”王珉和谢玄在王荟家聚会。一开始气氛很好，后来哪里出了问题呢，是一方客气，另一方不懂得人家在客气，就说了句“可尔”，这下把对方惹翻了，相当于骂了脏话，说你就是在吴兴站在河里钓鱼的匈奴鲜卑羯氐羌的那个羯，拽什么拽！拽的那个赶紧放低姿态加以解嘲，对第三方说：“你看你看，这人刚才尊我为上国，现在又欺凌我。”谢玄不仅喜欢下棋，他叔叔谢安下不过他，又喜欢和兄弟们斗鹅，看来他还喜欢钓鱼。这是朋友之间“能容”，是友谊之歌的小插曲。前文所举第24则即“王丞相主簿”那一则是“能容”，前文所举第27、29、30三则，都与谢安、王坦之、郗超有关，是“能忍”。

明人谢彬绘《淮淝奏捷图》。

三、为什么要平复自己

综前所述，《雅量》篇共四十二则，大致分三类，第一类占绝对优势，第二类只四五则，第三类也是占次要地位。故《世说新语》中的雅量与我们认为的宽宏大量还是有一定距离，是比较典型的古今异义，词义范围缩小了。第一类沉着冷静，遇事不为所动，这是最基本、最主要的；第二类从容自然，第三类能容能忍，都是从第一类化出来的，其核心内涵就是“激而不怒”。

对于所谓“魏晋风度”来说，雅量作为任诞之外重要的衡量标准是有原因的，正如我们前文引过的第29则“桓公伏甲设馔”，从“大陈兵卫”到“笑语移日”，俄顷间尔，读《世说新语》，能令人欢，能令人栗。所分三类无一例外指向心理学问题，在这种局面下，要求有过硬的心理素质和情绪管控能力，即便在今天，这种我想已经更多地被称为“涵养”而不再是“雅量”的素质，也同样为人们所重视。

我高三的时候，作业常常写不完，有一次那边已经在收作业了，我这边只好借同桌的匆匆抄抄应付差事。那时候兵荒马乱的，人多手杂，抄完之后，同桌的那本就找不到了，看着收作业的就过来了，我翻箱倒柜地找。自己的在，人家的没了，多不好意思！同桌倒很镇定，就那样浅浅地笑。三十多年过去了，现在想起来，人家这叫雅量。最后在桌肚的侧面找到了！A4纸大小的本子正好卡在桌肚的左侧面。我人到中老年，已经失去了很多朋友，但幸好这个朋友还在。

前两天我女儿要找兼职，简历发出去不到一小时，她就开始急躁，大呼小叫，说怎么还不回，怎么还不回！我就想对她讲讲《世说新语·雅量》的故事，她一字一顿地让我到旁边凉快去。我当然表现出了一些雅量，没有和“阿奴语攻”一般见识，但还是感叹基因强大，仿佛看见少年时急急躁躁的自己。

张文宏医生在疫情期间接受采访的时候，记者问他在读什么书，他说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，一看就知道是临时编的，诌得有点理不直气不壮，好似小沈阳说“这个可以有吗”，样子非常可爱。那么问题来了，这则故事要收入《世说新语》，入哪一篇？我在这里问，大家当然晓得是入《雅量》篇，但为什么呢，心头难免浮现王世懋的那句话“此意又异雅量”。究竟为什么呢？你想，顾和本来在认认真真地捉虱子，周顗忽然跑出来，指着人家的心脏处问：“此处何所有？”仓促之间，怎么回答你好呢！“顾搏虱如故，徐应曰：‘此中最是难测地。’”（参第22则，上文已引）而张文宏正在讲疫情的事，希望大家在家看看书别到处跑，记者忽然问“你在看什么书”，这个问题不像周顗那样有挑衅性、带点恶意，但仓促确是相同的，张文宏也是从容回答“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”。顾和面对周伯仁的针对，反唇相讥，绵里藏针，张文宏面对记者毫无恶意的提问，也是非常友好，气度不凡。这则你不入《雅量》，入什么呢，难道入《假谲》？

没事的时候自然从容，有事的时候更宠辱不惊，这大概就是《世说新语》“雅量”的主要内涵，其他两项都是由此化出的。我们一般会把“魏晋风度”看作彼时的风景，或过往的风潮，但至少在“雅量”这一点追求上，倒是与今相通、尚未过时的。

最后还是想追一下这种“雅量观”的源头。《庄子·山木》篇里有个虚舟理论，就是你在船上，忽然后面一条船撞上来，你一趔趄，心里很生气，马上就要骂出来了，但回头一看，是条空船，于是哑然失笑，气全消了。庄子的脑回路跟我们现在的主流逻辑完全不同，他就说，你有种预设，就是撞了我你要道歉，不道歉我要生气，你这种预设就是错的，有人的船也应该看作空船。我们上面分析的“雅量”第一类，我想就是从这里化出来的。

而理学当然也面对同样的问题，他们怎么解决呢？他们“主敬”，认为“主敬则有本体可守，外患不入”（管赞程《近思录集说序》），其实不无相通之处，但如果就这个问题让我选，我想会选庄子虚舟理论导出的、《世说新语·雅量》篇所倡导的这种方式，逐渐改变自己的气质；理学家有一点是看到了的：为什么要平复自己，就是要抵抗外患。至于胡适晚年倡导的“宽容比自由还重要”，这里的宽容，大抵相当于我们所说的第三类，在民粹主义盛行的时代，人民内部都容易喊打喊杀，替统治者喊话，这时候宽容真的成了自由的前提和土壤，所以胡适这话是有所针对的。

四、补记

文章写完后，刷到一则音频，是兰州大学历史系一位学生记赵俪生的，说入学后校方请老教授讲授治学经验，赵所讲尤精彩，引人入胜。末则学生提问，请赵先生用一句话总结自己，赵说“我本一穷儒”以结束。此作者后从其他教授学京剧、抄戏词，偶及此句，乃知后仍有半句，谓“我本一穷儒，性太烈”，乃恍然有悟。“留白”乃常见之艺术手法，若欲用于文章，则须忍受一事，即听不懂或读不懂，作文者自然欲人读懂，然能忍受此时读不懂，彼时慨然大叹者，则有雅量矣。

张旭东

责编 刘小磊